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著惱,不知皇帝這究竟是哪一出。一時間甚至懷疑是不是楚宣被發現了,睇一睇他,皺眉問道:“他們不知道你在?”

“……自然不知。”楚宣輕一笑,“如是知道,怎還會由著臣聽?”

如此靜默了一陣子,書房中的燭火只點了一半,昏暗的光線將二人的神色均映得陰沈。須臾,霍禎重重地緩了口氣,覆又看向他:“先前禁軍都尉府突然查你……是為何?”

楚宣一噎。

霍禎又道:“他們怎麽會突然疑到你?”

有意地想避開這個話題。楚宣在霍禎的審視下,長久無話。心中的掙紮愈演愈烈,一壁覺得自己理應分清輕重,一壁又難以將那個名字說出來。

“是誰走漏了風聲?”霍禎又問了一次。口吻中帶了些探詢和懷疑,讓他再無可躲避。

“臣也不知。”楚宣頷首道。靜了靜神,又繼續說,“那時臣在赫契……沈寧派臣去時應是還未起疑,而後突然查了起來,其間大夏發生了什麽,臣不清楚。”

霍禎聽著,執起茶盞抿了口茶,沈吟著思忖少頃,未再繼續問他此事,轉而又道:“如今這般,你覺得如何為好?”

“精兵皆至映陽,殿下何不進軍長陽?”楚宣答得很快,語中信心滿滿。

是,如若皇帝派了百萬大軍往映陽而去是真的,現在攻打長陽、奪下皇位,皆如探囊取物。

霍禎神色微沈,又問道:“若有詐呢?”

“縱使有詐,也確已派兵往映陽而去,祁川亦增派了兵馬。”楚宣說著思了一瞬,又道,“殿下若能有位藩王聯手,此事便不難了。”

若能有位藩王聯手……

楚宣說這話自是意有所指,靜等著霍禎回答,他想知道,目下越遼王與淮昱王……究竟是怎樣的關系。

大夏西邊,映陽極北、祁川極南,淮昱在兩地之間。在霍禎與赫契的安排裏,不攻祁川還罷,但竟繞開淮昱,直指映陽,不知是何原因。

席蘭薇在宮中聽說,霍禎立許氏做了正妃。

登時寒意徹骨,縱使再不想計較前世之事,她也實在無法平心靜氣地任由許氏過得順風順水。

這許氏也是好手段。都說“母憑子貴”,可她這孩子還沒生下來,尚不知是子是女,便已一躍成了正妃了。

她蹙了一蹙眉頭,霍祁覷著她一笑:“這麽記仇?許氏也就得罪了你那一次,正妃之事,由著二弟吧,反正……”

反正他們之間早晚有一戰,她想報什麽仇,都可以那時再說。

蘭薇點一點頭,神色緩和下來,也不再多想此事。目光移到霍祁剛拿起來的那封信上,信封上有枚鮮紅的蠟印,蠟印上的圖案她不曾見過。

似是很要緊的信,霍祁雖沒有避她,她還是自覺地起了身,撤下茶盞去換茶,讓他一個人去看那信。

信中其他內容無甚特殊,霍祁看至一半便知該如何做了。然則最後一張紙……

與前文毫無關系,上面只寫著一個生辰八字,且很是陌生,霍祁思了一遍,基本確信並非宗親的八字,看來只能讓禁軍都尉府查去了。

席蘭薇沏好新茶回來時,霍祁已將那封信重新收好。接過她遞來的茶盞淺啜一口,他笑道:“你快去睡吧,這麽晚了。”

“臣妾中午睡得久了些,還不困。”席蘭薇笑了一笑,又垂首莞爾道,“陛下先歇息吧,臣妾幫著袁大人一起將這些折子收一收,陛下明日再接著看。”

知道都是要緊的東西,能不讓旁人宮人動便不讓。她已習慣於和袁敘一起親手收拾這些,且總是依著他習慣的順序去放。

這日的奏章格外多些,摞得高高的,禦前隨來的宮人不多,皇帝又在此歇著,他們不宜走開。席蘭薇想了想,便讓秋白小霜隨著袁敘一同往宣室殿送一趟,省得再另叫人來。

徑自去盥洗更衣,穿上寢衣便被染了一層倦意,席蘭薇輕打了個哈欠,吹燈上榻。

腳踝被一攥,席蘭薇在黑暗中瞪了過去,繼而聽得一聲低笑,很快便被他擁進了懷裏。

二人氣息愈漸紊亂,席蘭薇推了一推他,維持著三分清醒道:“待得此事妥了……陛下別再支開彤史女官了。”

“嗯?”他仍吻著她,隨口問了聲,“為何?”

“若臣妾有孕……自然還是要在起居註上能找到相應的日子為好。”

霍祁聽得笑出聲,不知她是想得太明白還是過得忒糊塗。若他一月中來漪容苑一兩次也還罷了,如今但凡招幸嬪妃便是她……她還指望著一旦有孕能從彤史裏查出具體時日?!

一夜好眠,次日起了榻,仍是一絲不茍地更衣梳妝。她發髻一貫綰得簡單,發飾亦不喜繁覆,可便是如此,要將一頭烏發皆盡梳順、綰好也需些時間。

她在妝臺前坐定,清和執著的木梳剛在發間梳了兩下,便見秋白匆匆忙忙地進了房來,草草一福,急道:“娘子,出事了。”

席蘭薇一驚,連清和手中的梳子也是一停:“怎麽了?”

秋白正了正色,又道:“昨晚奴婢和小霜隨著袁大人去宣室殿送奏章,回來的路上碰上宮正司的人,什麽也未說,就押了小霜去問話……”她說著眉頭緊蹙,肩頭有些微微地打顫,“奴婢一個人,也攔不住;又礙著陛下在,昨晚不敢擾娘子……”

押小霜去問話?

席蘭薇輕一喟嘆,睇了清和一眼,將妝臺上的另一把梳子拿起來,交予秋白,示意她幫著清和一起梳理發髻,口氣平平緩緩:“不必急。小霜如何,咱們都懂,傳她去‘問話’,不管是受誰的意,都是有心要找漪容苑的錯處。所以先去向景妃問了安再說,若讓人在這上面尋了錯,就太可笑了。”

算起來,後宮也太平了好一陣子了。任由著她這麽獨寵,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對勁了。

“暫且不用稟給陛下,不就是宮正司麽,咱們自己料理了便是。”她又道。言罷向秋白一伸手,“去取套護甲來,有日子沒戴了。”

舒顏宮中無甚異樣,人人都是笑容淺淡、對景妃滿是恭敬的樣子。在眾人的交談中,席蘭薇的目光緩緩劃著,尋著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。

待得看到之時,不免一怔,心中一陣失望與嘲笑摻雜著,引起唇畔一抹覆雜的笑意。

猶記吳氏說她沒嫉妒過哪個嬪妃,卻獨獨嫉妒了她,目下又是一個……

看來她的風頭確實太盛,過得確實好到足以引得眾人皆嫉恨。

自舒顏宮告退出來,席蘭薇坐上步輦,吩咐去宮正司。秋白揚音向擡轎的宦官傳了話,再看向席蘭薇,神色有些不安:“娘子就這樣去麽……尚不知是誰,如是開罪不起的人……”

“沒什麽開罪不起的。”席蘭薇清冷一笑,羽睫覆下眼中的蔑意,“是欣昭容。”

“昭容娘娘?!”秋白大驚,滿是不信,“怎會……”

“我進宮兩年了,頭一回見欣昭容用這麽重的脂粉。”她回思著欣昭容眼下那用脂粉都遮不住的淡淡烏青,輕笑出聲,“這是昨晚等信兒來著。她平日裏不爭什麽,偶爾一爭,自然格外不安。”

“也可能是沒睡好罷了……”秋白仍不敢相信,思忖間竟不由得替欣昭容辯白了一句。

“可她今天早上去過宮正司了。”席蘭薇淡聲駁道,“而且是從宮正司直接來的舒顏宮。袖口上有炭火灼燒的痕跡,很小,夾雜在衣緣花紋裏幾乎尋不出,是迸出來的火星灼的。”深吸一口氣,她的面色愈發冷了下去,“大夏天的,誰宮裏會生炭火?”

除了宮正司刑房用來烤烙鐵的炭火,應該就沒有什麽了。

☆、95 栽贓

席蘭薇一路平靜,未再多話,一顆心卻懸得緊緊的。簡小霜不同於其他宮人,於她而言,她與簡小霜的情分也不同於和旁人的情分。那是自上一世延續下來的緣,縱使不深,她也想維護下去。

就算是只為了簡小霜在她遭禁猜疑時,依舊不在意地一笑,說了一句“王妃姐姐不是那樣的人”吧。

宮正司那地方,從宮人到宮嬪一提起都滿心畏懼,她在裏面待了一夜,也不知還平安與否。

只是至少還能確信,人還活著,不管欣昭容是為什麽動她都沒殺她滅口,若不然,她也不用早晨去一趟了。

席蘭薇在半刻後到了宮正司。也許是懼於她這寵妃的名號,又或是因心知肚明她的來意而不免心虛,宮正司眾人見了她皆是畢恭畢敬的。見禮、問安、退至一旁讓道、恭請。

她便這樣一直走了進去,穿過明亮的前院與無甚特殊的用於處理日常事物的宮室,再走近下一處時,便陡然陰暗許多了。

“婕妤娘子安。”門口值守的宮娥一福身,席蘭薇脧她一眼:“宮正呢?”

“宮正女官去見景妃娘娘了。”那宮娥擡了擡眼,垂下後又道,“大概要很晚才能回來。”

聽出她有擋駕的意思,席蘭薇的面色也冷了下去,睇一睇她,又淺笑說:“那你也該知道我是為何而來。”

那宮娥卻是一福:“娘子恕罪。奴婢愚笨,不知。”

席蘭薇微一凜,終是未多和她計較,只生硬道:“宮正若不在,我自己進去便是了。”

那宮女屏息退到一旁讓道,果真沒有再多攔她——如是當真不想讓她見,從一開始便不會只有這麽一個人擋著了。

踏過門檻,便覺周身一冷,渾身一瑟間,清和上前扶了一把,想寬慰蘭薇兩句,自己的聲音卻也分明不穩:“娘子……”

蘭薇拍一拍她的手示意無事,轉而繼續打量四處。眼前只有一條五六丈寬的過道,兩旁皆是房間,能看得出離得近些的這些都是普通的牢房。宮裏沒什麽大事,這些牢房基本都空著,偶有那麽一兩間有人而已。

“秋白清和留下,旁人都去外面守著。旁的嬪妃若來,不問原因,一概擋下。”席蘭薇偏過頭去,面容沈冷地吩咐道。待得其餘宮女宦官皆施禮退出,才又接著提步往裏行去。

安寂之中,一縷疾風聲入耳,繼而便是女子的慘呼。只是短促的一聲,聽上去有氣無力,聲音剛高了一點便戛然而止,顯是沒有力氣接著喊下去了。

是從過道的那一端傳來的。

席蘭薇心驚得駐了足,一時連接著往前走的勇氣都沒有。接下來卻又安靜了一陣子,再然後,又一陣慘呼掀起,卻不同於方才的轉瞬即逝,已近沙啞的聲音持續了許久,不絕於耳。

清和直想勸她別去了,找兩個宦官把人帶出來便是;秋白手心裏也全是汗,面色微發了白。可二人都還未及開口,席蘭薇便又提了步,疾步向裏而去,她們便只剩了跟上的份兒。

慘叫聲在她們到之前就驟然停了,席蘭薇又走了五六步,才在左手邊的刑房中看見人。

除卻簡小霜,還有四個宦官在房中,兩個審問兩個動刑。

隔著木柵,席蘭薇看到一盆涼水潑出去,急喝一聲“住手”,在水聲落定之後,房內再無聲響。

房中四人俱是一僵,忙不疊地俯身見禮。席蘭薇推門進去,目光在小霜的衣裙血跡上一掃,便驚得垂眸不敢再看,冷聲吩咐:“放她下來。”

“婕妤娘子。”其中一人一拜,看似恭敬,聲音卻不冷不熱,“臣等奉命而為,宮正司的事,娘子不要插手為好。”

此話一出,連清和也怒了,蹙著眉頭道:“她是我漪容苑的人,你們抓來動刑,可問過婕妤娘子的意思麽?”

擡手不許清和再多說,席蘭薇瞧了眼方才說話的那宦官,淡聲又問他:“我是不該插手宮正司的事,但畢竟是我宮裏的人,我不得不問問,她一個入宮不過半年的宮女,能犯多大的罪,能勞宮正司隔過我這個婕妤直接審她!”

“婕妤娘子息怒。”那宦官聲音一沈,緩緩道,“臣等聽聞她有細作之嫌,才抓來一審。”

細作?

這答案倒是讓席蘭薇一怔,靜了一靜,又道:“何人的細作?”

“尚還不知。”那宦官恭敬道,“但從她身上,確是搜到了一本奏章。原該是只有陛下能看的,便是娘子吩咐由她送回宣室殿去,也不該在她回漪容苑時仍帶在身上。”

一時竟說得她無言以對。

秋白聽言眉頭一皺,目光微轉,看向他們擱在案桌上的東西。幾步行去,秋白拿起桌上那本奏章輕一笑:“這個?”

那宦官擡頭看了看,應說:“是。”

“這是我昨晚到了宣室殿看到收拾錯了,這一本陛下還沒有看過,所以讓小霜拿著帶回去。”秋白說著氣笑,向那宦官踱了兩步,涔涔而道,“你們眼線鋪得倒是很廣,我前一刻在宣室殿同小霜說了,你們後一步便能半道截人。怎的不連我也一起押來審?是認準了只與小霜一人有關,還是覺得我隨娘子的時日久了,沒那麽容易屈打成招?”

秋白的話語始終輕緩,抑揚頓挫間卻將情緒表達得分明。那宦官默了一默,似要開口解釋,卻又什麽都沒說出來。席蘭薇輕哼一聲,再度出言道:“放她下來。”

口吻生硬,並不是商量。

“我是帶了人來的,你們若不放,也會有人來放。我不知道是誰指使的你們,這筆賬便只好記在宮正司頭上。”

席蘭薇冷言冷語的威脅讓幾人一悚。誰不知她現在最是得寵,她要將這筆賬記在宮正司頭上……

他們可不想為這個送了命。

方才答話那人先一叩首,其餘三人也隨之一叩首,繼而一並起了身,前去打開扣在小霜手腳腕上的鐐銬。小霜迷迷糊糊的,隱約知道席蘭薇在房中,卻哪還有見禮的力氣,覺得腕上一松便不由自主地栽了下去,所幸秋白清和眼疾手快,扶住了沒讓她摔倒。

秋白清和扶著小霜,四人一並向外行去。席蘭薇將步子放得慢了許多,唯恐走得急了再傷到小霜。

“婕妤娘子……”小霜輕聲而喚,蘭薇轉過身去,看她嘴唇翕動,不想她太費氣力,便俯下|身去聽。

斷斷續續的,聽到小霜說了一句話:“婕妤娘子,這件事……不對……”

什麽?

她怔了一怔,小霜擡了一擡頭,無力道:“這件事不對,整整一個晚上……他們都沒有……沒有……”

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,席蘭薇蹙了蹙眉頭,寬慰道:“無礙,有什麽話,回漪容苑歇下再說,不急一時。”

過道似乎變得長了很多,走了許久才走到門邊。掃了一眼門檻,席蘭薇囑咐秋白清和:“小心些,別磕著她。”

出了門,立即吩咐候在外面的宮人速去請太醫到漪容苑,又命再擡一頂小轎來送小霜回去。安排妥當了,微籲了口氣,繼續向前行去。

穿過比刑房牢房寬敞明亮許多的宮室,再往前便是宮正司的前院了。然則踏入前院的一瞬,席蘭薇腳下滯住。

望了一望眼前的背影,她有些驚訝於竟在這裏看見他。

霍祁回過身來,目光停在她面上,靜了須臾,沈緩道:“你果然在。”

什麽意思?

有不好的感覺湧上席蘭薇心頭,她沈了口氣走向他,微微一福:“陛下安。”

“你是來找人的?”他睇著她問道。

“是。”席蘭薇頷了頷首,如實道,“臣妾身邊的小霜,無故被宮正司押來審。”

霍祁淡一笑,心平氣和地駁了她的“無故”:“是因為宮正司疑她是細作。”

席蘭薇一凜,默了一陣子,朱唇輕啟:“是。但臣妾知她不是。”

如果真是,她上輩子嫁去王府、淒淒慘慘死在王府就太說不通了。然則這理由能讓她信任小霜,卻完全不能講出來去戳穿欣昭容的栽贓。

相顧無話了一陣子,最後,是席蘭薇自行施禮告退了。小霜傷得不輕,耽擱不得,他就是為此不悅,她也只能事後再作解釋。

霍祁沒有阻攔,看著她離開宮正司,心中微微發悶。沈了一會兒,亦吩咐道:“回宣室殿。”

“怨不得前陣子天下太平,原是暗中盯了咱們好一陣子了。”席蘭薇怒極反笑,驚得正給小霜餵藥的宮娥大氣都不敢出。

“婕妤娘子……”小霜喝下一口藥,思了一思,輕輕問道,“此事是……要挑撥陛下和娘子?”

“大抵是的。”席蘭薇黛眉輕挑,壓制著語中不安的顫意,平緩地道出自己想得到的始末、越想越覺可怕的始末,“拿準了昨晚陛下在,我要等到早上才能之情;可那時候陛下上著早朝,我不能去擾他,未免落人話柄之好先去晨省;晨省過後,我怕你出事必定先去救你,便有人先我一步稟給陛下了。”

有人搶了先,是非黑白便由著那人說了。而後,她即便由著皇帝發落了小霜,心中也難免生出隔閡;如若不讓皇帝發落小霜,皇帝便難免要連帶著疑到她身上。

席蘭薇淺沈了口氣,迎上簡小霜慌張的視線,微微一笑:“不怕。車到山前必有路,船到橋頭自然直。”

雖是故作平靜地這樣說著,自己心裏卻也慌極了。關乎朝中鬥爭的事……不知她與霍祁間的那些信任還能不能搏得過。且這還不是普通的“朝中鬥爭”,而是事關越遼王……

她近來一日比一日分明地覺出,霍祁忍不了越遼王多久了。此時他若疑她為越遼王辦事……

心下的喟嘆幾乎無邊無際。每深想一分,她都更加擔心,自己想的是不是還是太淺了。 霍祁的發問分明不快,那一句“你果然在”……

但願不是如她所擔憂的一樣,但願不是……他真的在疑她。

☆、96 信否

已然被人搶了一次先,席蘭薇不想再任人搬弄是非。是以在聽聞宮正司又“搜”到些東西後,她安置好了小霜,未帶宮人,獨自往宣室殿去了。

半路上,迎面碰上了欣昭容。

欣昭容也未帶宮人、未乘步輦,與席蘭薇狹道相逢,二人均已知對方底細,均一改昨日還有的親切,席蘭薇冷著臉一福:“昭容娘娘安。”

“免了。”欣昭容目光在她面上一劃,笑意殷殷道,“妍婕妤不必這般緊張,本宮沒跟陛下說什麽。”

“呵”地一聲輕笑,席蘭薇上上下下打量著她一番:“自然,陛下根本沒見娘娘。”

言罷根本無心同她多耽誤功夫,又施了一禮,理也不理欣昭容倏然泛白的面容。

嗤,在她面前拿什麽喬。此處離宣室殿沒有多遠了,即便夏日炎熱、出些汗實屬正常,但欣昭容一襲絲質曲裾,前襟上已然透出汗漬來。宣室殿涼爽,如是當真拜見了,退出殿外走了這麽一段,遠不至於出這麽多汗。

瞧著倒更像是在殿外候了好久,直熱得熬不住了也未能入殿去見。

如此便好,皇帝沒見欣昭容,她便多一分說話的機會。

宦官又一次進了殿稟話,還未及開口,便見皇帝眉頭一皺:“朕說了,不見。”

“……”那宦官一噎,默了一默,才小心翼翼地稟出來,“陛下,這回是妍婕妤。”

蘭薇?

霍祁想了一想,目光凝滯在眼前一摞還未來得及看的奏章上,斟酌須臾,終還是道:“傳。”

木屐的“嗒嗒”聲輕輕響起,由遠及近,不慌不忙地一直行進來。她夏日炎熱時素來喜歡穿木屐,他第一次召見她的時候她便是如此。那日正好碰上霍禎求見,他也和今天一樣看著奏章,心中的厭煩讓他沒什麽心思多去看她,卻從那木屐的響動變化間,便察覺了她的不安。

這回同樣帶著一點不安,入了正殿後尤其明顯——聲響比入殿前慢了半分。

“嗒”聲停了,知是她站定了腳要行禮,霍祁無聲地一搖頭,隨口道:“免了,坐吧。”

席蘭薇頷了頷首,掃了眼左手邊的席位,未坐,仍是照舊去了他案邊。

“小霜的事……”席蘭薇思量著開了口,轉念間又話語頓住,微一笑,“想是有人替臣妾稟過了。”

霍祁筆下未停,只一點頭:“是。”

“臣妾聽聞還搜到了些別的東西。”席蘭薇又笑了一笑,神色間無甚波瀾,素手執起玄霜,一下下地研著墨,又道:“那她是不是還告訴陛下,小霜入宮不久,做出這樣的事,必定是受臣妾指使的?”

“是。”霍祁又一點頭,掃了她一眼,“你怎麽說?”

蘭薇靜了已經,手指劃著袖緣上的杏色祥雲紋。劃完了一朵,又感受了一會兒這樣的安靜,才幽幽道:“陛下信麽?”

霍祁面色一沈,緩然而道:“朕如是信了,就不用問你了。”

“但陛下如是不信,也不用問臣妾了。”席蘭薇道了一句,面上的笑容深了兩分,垂眸又道,“所以……陛下是存了疑的。”

“算是吧。”霍祁籲了口氣點頭承認,睇一睇她,再度道:“所以朕想聽聽你怎麽說。”

“嗯……”席蘭薇認真思索了一會兒,平心靜氣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,“那人熟悉臣妾的起居,知道若是天色晚了,臣妾會差信得過的宮人幫著送奏章回宣室殿;且在禦前亦有眼線,如此才來得及知會宮正司的人半道截下她們。不僅如此,她更知道臣妾善看細微之處,且拿這細微之處,給臣妾設了個套。”

給她設了個套?

霍祁微一凝神,不解她的意思。疑惑地看向她,便聽得她一笑:“那如是臣妾說了、最後陛下還要治臣妾的罪,不能因此加上‘妄議主位’這一條。”

“嗯。”霍祁一點頭,“你說。”

“今日早上臣妾去舒顏宮晨省時,看到欣昭容袖口上的一處炭火灼燒痕跡,雖小卻也算明顯。彼時臣妾本就擔心小霜,見此更以為昭容娘娘授意動了大刑。”她說著微作停頓,輕輕一哂,而後又道,“後來去了宮正司,才見確是動了重型不假,但並無烙刑。且那炭盆擱在刑房角落,若非刻意走近,不可能被火星灼傷衣袖。”

直至她看到那炭盆時都未做多想,待得見了霍祁才猛然驚覺。心下也真是欽佩,這欣昭容平日裏不爭,一算計起來……連這樣的細節都能拿來布局。

“臣妾救了人走,宮正司自會說尚未審出結果,陛下也自然不會再過問供狀。”席蘭薇抿唇淺笑,問他,“但若陛下當真去跟宮正司要供狀,宮正司決計拿不出,陛下可信麽?”

她說至末句,口氣明快了兩分,問得他一怔。

“他們只是動刑而未審問,一來是為了讓陛下覺得小霜嘴巴嚴,如此動了大刑都未招供。”羽睫覆下,宣室殿通明的光線中,她眼下映出了一片弧度分明的陰影,“二來,陛下見了小霜的傷,是不是更覺得臣妾是怕她熬不住供出什麽,才急著去救人,甚至不曾稟給陛下的?”

眼見霍祁神色一震。

“昭容娘娘入宮時日不短了,熟谙宮中之道。”她擡眸凝望著他,話語說得緩慢而認真,“她比臣妾更加清楚,在宮裏要一個人死,興許根本不用坐實了的罪名……陛下的疑心,便是能殺人的。”

霍祁在宣室殿中坐立不安。席蘭薇告退前,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:“臣妾知道口說無憑,這些話不足以讓陛下信臣妾。但若能讓陛下添兩分遲疑,便請陛下暫且饒過小霜一命。”

端的是將這難題盡數拋給了他,霍祁本就心緒覆雜,又被這難題一嗆,愈發地說不清心情了。

這回不同於往日,牽涉上的不只是宮中鬥爭——如只是宮中鬥爭,兩邊都是嬪妃,就算當真說不清楚哪邊清白,他也可以憑著自己的喜好隨心袒護她。

可這回涉及朝堂,牽一發而動全身。霍祁滿心的信任忽而動搖了,心中的恐懼蔓延著,生怕錯了一步,後面就再沒了後悔的餘地。

羋恬在翌日急匆匆地求見。她的身孕已有八個月,沈寧放心不下,自然陪著同來。

入了殿,霍祁顧念著她的身孕不讓多禮,羋恬可沒心思感謝他的這番照顧。開口的頭一句,便是咄咄逼人:“陛下竟疑蘭薇麽?”

“……”霍祁被問得一噎,當即道,“並未疑她。”

“但也沒信她。”羋恬接了口,所說話語和蘭薇如出一轍。

眼看妻子面上盡是怒意,又在孕中本就情緒差些。沈寧心下一掂量,只怕再說不出三句,她便敢為蘭薇跟皇帝吵起來。

豈不是越鬧越大了。

一扶羋恬的肩頭,沈寧手上施了兩分力將她往側殿一轉,一壁哄著她往側殿走一遍喚來宮娥攙扶,見她怒意不減,又在她耳邊輕道了聲:“有話我替你說。”

回到殿中站定,沈寧輕咳了一聲,頗不自在。悶了一會兒,想著羋恬必定扒著門等著聽呢,便道:“陛下您為她改了嬪妃品秩、為她敷衍了采選糊弄了朝臣……您現在竟不信她?”

言外之意,若並非全然信任,先前為她做的那些豈不成了笑話?

“子文君。”霍祁沈思著頓了一頓,問他,“你完全信任阿恬麽?不論什麽事。”

“是。”沈寧略一點頭,仔細想了一想又改口道,“也許也不是……”

側殿中的羋恬一聽,若不是還在為蘭薇著急著,真想沖出來問個清楚——她到底哪裏不可信了?

“如同陛下碰上大夏的事便犯難一樣,如若有朝一日阿恬與大夏的平安牽扯上,臣也不敢輕信。”

羋恬眉頭緊蹙,一邊心裏躥火,一邊又覺得好像……也對。

“臣有了阿恬便不想納妾、陛下有了妍婕妤便讓她一人獨寵……”沈寧緩了口氣,腹誹著自己這禁軍都尉府指揮使,近來實在管得太寬了,“臣鬥膽過問,陛下您喜歡妍婕妤什麽?”

“……”霍祁被問地得一悶。這問題已困擾他許久了,泰半的時候他覺得想不明白也無妨,不是什麽要緊的。每每細想此事,總是覺得似乎思緒清晰,但要真說起來……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不知道是原因太多還是壓根沒有原因。

沈寧看著他的神色變化,心下了然,口氣輕松道:“臣也不知自己為什麽喜歡阿恬,看來都差不多。”話一停,聽得側殿的門被拍得一響,轉過身去喝道,“不許生氣,我要是問你你也說不出。”

“……”羋恬強壓著火氣一思索,無奈地洩氣了。

“你想說朕如此就是當真喜歡她,便該信她到底?”霍祁眉頭微凝,沈然問他。

“……臣不敢。”沈寧一揖,心知如是目下勸著皇帝信了席蘭薇,而後當真出了岔子,他決計擔待不起,“臣是想說,陛下雖因社稷大事不敢輕信,但既喜歡,不若取個於兩方皆易接受的法子,想來婕妤娘子自會體諒陛下。”語中停頓,沈寧短一思忖,終是將最要緊的話說了出來,“無論如何做,陛下要先一步同婕妤娘子開誠布公地講明白。”

漪容苑中,席蘭薇端坐亭中聽罷袁敘的笑言,抿唇一哂:“有勞他二位了。”看向袁敘,她斟酌著輕重,試著提了要求,“宮正司搜出來的那些東西,大人如是方便,可否拿來讓我一閱?”

☆、97 方式

霍祁難得有整整一日未踏足漪容苑,六宮嬪妃悄無聲息地瞧著,均是希望這般的日子再持續一陣子,席蘭薇的盛寵便總算到頭了。

翌日早朝散後,皇帝去了漪容苑。

見禮、落座,席蘭薇看他不開口,她也不吭聲,兀自持盞抿著。

如此靜默著對飲完一盞茶,連宮人們都感覺得出,這明擺著是都等著對方先說話。

“……”看一看杯底已高過水面的茶葉,霍祁喝無可喝,輕咳一聲,“去帶小霜來。”

席蘭薇神色微凜。

簡小霜傷得不輕,去帶人的宦官摸不準皇帝的心思,不敢再傷了她。是以路上耗了不少時間,二人在房中靜等了半刻,小霜才被半拖半扶著進了屋。

宦官松了手,小霜身子一傾,倒是正好就勢跪了下去,眼也不敢擡,顫顫巍巍地道了一聲:“陛下……萬安。”

霍祁掃了她一眼卻未同她說話,面色沈沈,睇著席蘭薇思了一瞬,緩而道:“朕記得她,是今年采選時你挑中的人。”

席蘭薇頷首。

“進宮時日不長。”他默了一默,遂又道,“朕信你,但信不過她。你讓朕把她發落了,此事便到此為止。”

席蘭薇後脊一緊,羽睫稍擡,她望了一望他,問道:“陛下是定要發落了她,還是在跟臣妾商量?”

“跟你商量。”霍祁緩緩一笑,“你若不答應,便另說。”

另說。

席蘭薇心中掂量著這二字的分量,須臾,莞爾笑道:“臣妾不答應。”

果然是不答應的。

他輕輕一喟,有些不甘心:“為何?”

“臣妾信得過她。”席蘭薇曼聲道,“如同陛下信得過臣妾一樣,臣妾也全然信她,總不能讓她枉死。”

霍祁眉心微蹙,搖一搖頭:“宮正司有證據。”

席蘭薇輕笑著脫口而出:“那也能叫證據?”

夏日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欞,在地上映出了個清晰的蝶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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